书法这件小事
前段时间一天晚上,同事发来他邻居被封控的图片,里面两张封条贴在对联上。看了看那副对联,写的还可以,但是和我家的比起来还是稍感有些稚嫩。这两年疫情,买了纸笔墨,在家开始自写对联,福字。
回想起自己小的时候,也曾经写过不少的毛笔字。具体的动机,我至今也不清楚。可能是家里三伯写得一手牛掰的书法,近水楼台先得月,也可能早在二十几年前,我也是小鸡娃。我认为前面那点会是主要原因。因为我住在西北地区的一个偏僻小县城,九几年的时候县城肯定不会兴「一技之长」。和我一同学习的,还有三伯的二女儿,这样一想,我哪里是近水楼台,顶多能算在内场的 VIP 飘而已。自然而然的,打第一天练习毛笔字起,我就有了这位「别人家的孩子」的参照系。
我的训练计划都是来自三伯的口述,每天写多少页,如何握笔,怎么发力,以及一些形而上的经验。他偶尔会验收一下阶段性的结果,再将我表扬几句。我相信我的堂妹即便也是同样的「绩效指标」,「形而上学」,「验收结果」,肯定也是和我有着天壤之别的。除了,师傅就在屋檐下的「耳濡目染」之外,她们家的生活水平是明显高于我家的。
爸爸排行老四,从小和他三哥就走上了两条截然不同的道路--参军和从政。参军是为了补贴家庭收入,从政当然是倾尽家庭所有,做长期投资。不同的方向,也导致了他俩在书写上的区别。我爸主攻硬笔字,三伯主攻毛笔字。看起来只是换了工具,实际上这是人生改变之后的自然选择。
因此,在我家看来,学点毛笔字也很好,哪怕没什么实际作用,也能写得一手漂亮字。可哪能知道,移动互联网时代到来后彻底改变了我们的生活。现如今我写字的频率是以「几字每月」为单位,写的漂亮有什么用呢?
说回来,在学习书法的过程中,我也下了不少的功夫,但是以肉眼可见速度掉队于堂妹。乃至于在一段时间内,三伯的教学不得不发生调整,分别给我俩制定不同的方案。小男孩子胜负欲重嘛,看到堂妹比自己强,多少还是有点难过和焦急的。可我越想追赶,就越会陷入一种困境——速度优先,即尽可能快的完成三伯制定的目标。打工人都能理解,一旦任务只有定性的指标,追求速度势必会造成质量的下滑。所以,我就是为了完成任务而完成任务。每天写几大张毛笔字贴,本来需要用心一笔一画的去感受,去体会。而我就草草的涂满了事。阶段性的成果是,似乎我即保证了数量,质量也完成的还行,但就是掩藏不住「敷衍」两个字。
伴随着千禧年的到来,三伯从副局长,升到正局长。堂妹家从于我家一街之隔的「老破小」,换成了超级大的「四室两厅两卫」,还带一个 10 米的大阳台。我们两家分别坐落在城西和城东,自然地我去她家玩的次数越来越少,被拉出来比较的机会也随之变少。与此同时,三伯也逐渐被繁重工作缠身,再也没有大块的闲余时间给我指导。可能是新书房的原因,曾经熟悉的墨味也消失不见。
当然不是说我彻底的被放羊了。取而代之的是我妈妈还一如既往的给我制定练习计划——其实就是按着之前的惯性继续往前。现在回想起来,反倒是这一段没有「参照系」的日子里,我体会到了书法的乐趣。坐在家里门市部的硬沙发上,打开小桌子。太阳透过对面的楼斜射在宣纸上,打开墨盘,就那样静静地写。小的时候或许还没「心流」这个词,只是感觉有一种力量牵引着自己,让我短暂的忘记了时间的流逝。我喜欢这种感觉,结果是什么,反而不那么重要了。偶尔到堂妹家串门,看到她日渐成熟的毛笔字,心里倒依然有酸酸的味道。
时间一晃,我从小学来到了初二,学习的压力和时间的紧张,让我一度中断了书法练习,也不止一次让我怀疑过它的作用。在应试教育的范式下,让我不得不给它扣上「与学习不相关」的帽子。至于去网吧玩 MU,谈恋爱为什么没有给它们戴帽子,那只能说明我很早就明白辩证的看待事物的重要性。对,这一年我初恋了。显然这种老派的东西,也无法让我散发出更多的青春魅力。在这两件老师社会家人眼中的「洪水猛兽」共同夹击之下,我的成绩当然也是一泻千里。从班级第八,直接滑向四十几名。在我身后的十几名哥们都觉得,天天和我一起上网,搞不好还能在班级前进几名。
正因为如此,家里不得不考虑让我留级一年,好好补补自己的短缺。为此还找来家族中几位长辈给我做思想工作,三伯就是其中一位。他在卧室和我说了些什么,我早已经忘记了。倒是有一点很清楚,他只字没有提书法练习的事,或许他也觉得学习更重要吧。让我真正感到温暖的人,是我的小舅。他说「你要留级的话,把你的 MU 帐号给我,我帮你练级」。我二话没说的就把帐号给了他,并嘱咐他一定要用那套卓越传说刷地下城 3 层,特爽。其实我自己早就作出了决定,无论未来中考结果怎么样,我都不会留级。烂俗点说是为了维持恋爱关系,其实背后也是因为自己面子挂不住。我很感激爸妈尊重我的选择,即便他们心底并不是很支持。堂妹虽然比我矮上一级,但也几乎和我走上了相同的道路。只不过她的选择不是初二复读,而是初三毕业后去哪个铁路学校,这样便可以不用和我一样挤高考这座独木桥。
风吹落的最后一片叶,我在这个寂寞的季节,步入到了初三。于此同时书法这件小事也就彻底的淡出我的生活了。而后过年能遇到堂妹从市里回来,闲聊起练习书法这件事时,却让我十分惊讶。出门上学之后,脱离了家庭环境,她比我放弃的更加彻底。她说「从小就对写毛笔字不感兴趣,只是三伯强行灌输给她的技能罢了」。她言语之间透露着兴奋,我也为她的选择感到高兴。
就这样一前一后,我俩都默契的放弃了书法。那些年前后,三伯当上了省级文化产业常务理事,市级书法家协会理事以及县级的抒发协会主席,作品也多次在全国大赛中获奖。直到现在他的字都很值钱,登门求字也是时常有的事情。不过,三伯不止一次的在家庭聚餐的时候笑着抱怨,说自己越来越不想写。年少的我以为知道了原因,其实是我以为我知道了原因。挺有意思,三伯也终于和我俩并肩走在相同的道路上了。
曾经断断续续练习了快十年的书法就这样被我扔了,尔后我和它就再也交集,直到 COVID-19 开始爆发。距离上次拿起纸笔,已经过去了快二十年。当看见红纸上那个歪歪扭扭的福字,我有点沉默,也有一些惋惜,但更多的是释然。
那个瞬间似乎理解了困扰三伯的那个问题。当把兴趣扭曲之后,就是违反了人的本性的,自然也就会排斥了。我是如此,堂妹是如此,三伯也是如此。